黃教授又解釋說,此一專欄雖名為專欄,但因編輯人員短缺,時空阻礙,無法進行實際訪談,我可隨興而寫。因此這就稱我的獨白。
我在四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在台灣教過文山中學、空軍幼校、板橋高中,在美國教過華盛頓州立塔科瑪社區大學 (Tacoma Community College) 、州立長青大學(The Evergreen State College) 、私立普及桑大學 (The 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 、私立太平洋路德教大學(Pacific Lutheran University) ,除此之外,還在聯邦監獄教過牢友,也在陸軍與空軍基地中的學校教過士兵與軍官。可以自誇的說,我的教學經歷精彩萬分,成就與回饋感遠超過挫折感,絕對無怨無悔。
我在1960自台大歷史系畢業後,考入歷史研究所碩士班。 隨即休學一年,完成國民盡的預備軍官役後,再恢復碩士學籍,選課就讀。同時到文山中學與板橋高中任教,當時因為尚未退伍,都靠王增才老師義務代理,深為愧疚。研究所沒有畢業。在一九六零年的流學潮中,我隨波出國到美國的明尼蘇達州立大學(明大University of Minnesota)繼續攻讀未完成的碩士課程。為甚麼一個學中國歷史的學生,要去國外學習?當時沒多想,只有年輕人應出去闖的念頭。在明大的這幾年, 半工半讀的完成了碩士學位。並計畫繼續攻讀博士。論文指導戴樂(Dr.Romeyn Tayler) 老師卻在此時鼓勵我嘗試申請教職,先求改善生活再說。他願意寫推薦信。
得到他的的首肯後,我從1967年開始積極求職,不久便接獲華盛頓州塔科瑪社區學院的來信,說校長校長福特博士(Dr.Thornton Ford) 將於12月中到明大面試應徵者,望到時參加。我是應徵者之一,心情緊張地與校長面談了一小時左右,便被請回家等候答覆。1968年3月,突接塔科瑪社區學院教務主任的電話,恭喜我已被選為新聘為人文學科教師,希望能在九月報到任職。對這一個似乎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當即答應接受。因此,我被同事們認為是校長欽點教授,享有特別保護權。這雖是笑話,他倒真是成為了我們家的好朋友。
這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大學教職。除了曾請假三年到政大歷史系任教及被借調到他校做交換教授兩年外,到1993年退休再返政大任教為止,一直在此校服務。政大退休後返美,仍然回此地舊宅定居。
地區性的社區學院(Community College System)是1950年代在美國各州發展的兩年制大學,主要是彌補四年制大學教育不普及其課程狹窄化的缺陷。它的基本精神是讓所有合乎年齡標準的國民,得以平等享受大學教育的權利。採取低學費,不需住校,可以通勤就學的便民政策。入學方式是開放性註冊(Open Enrollment,或稱Open Admission)。不需驗證中學畢業證書,不要推薦信,也不論以前學歷如何,只要是繳足學雜費的本州居民都可以入學。修畢九十個四年大學認可的學分後,可獲得副學士(Associate)學位。然後,可就業或轉入四年制大學,從大三的課程起讀。所有的社區學院都遵守類似的基本原則。塔科瑪社區學院也不例外。
社區學院制度,每學年分為三學期,每學期包括十週或是十一週,每週上課5天,老師們每天授三節課,每門課50分鐘。所謂的年薪,實際上是根據聘約中的工作日,分九月頒發。暑期不屬於正規學年內,老師不必教課,當然也沒有薪俸,假如願意在暑期教課,皆以鐘點費支付。我就在這制度下,做了20多年包括暑期也教課得全職老師。
初到校任教時,專授兩門世界史,一門現代遠東史。每學期輪流重複一次。第一次上講堂用英文授課,非常緊張,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準備好的講稿講完後,竟然還剩一大半的空白時間沒話講。但久而久之,上課不帶講稿了,可以侃侃而談,反覺得時間太短。除了當初講授的世界通史與現代遠東史課程外,陸續增加了西方哲學概論,中國文化史,日本通史,越戰史,以及榮譽課程的希臘城邦史專題研究。為了準備新課程講材,似乎日夜都在找尋資料,研讀看不完的書籍與學術論文, 比起讀碩士與博士時,反而更加用功。日後想來,這十幾年來被迫泛覽中西古今群書的好處,不但幫助自己跳越出狹窄的學術領域,更能融會貫通,體會到各種知識環環相應的聯繫性。
在沉重的教課壓力下,我還是完成博士學位。依照台灣大學生畢業時辦謝師宴的美俗,我特地飛回明大請老師們參加我為他們所舉辦的謝師宴,酬謝他們長期對我的教導與照顧。
由於社區學院選採取開放式的入學政策,學生的程度懸殊非常大,每堂課都充滿著挑戰。黃仁宇在他所寫的《黃河青山》中,對教美國大一,二學生親身體會到的挫折感有真實的描述。不過,老師的責任,原本就是授道解惑,面對不在乎或不及時讀完課業的學生,必然會產生挫折感,這是教書過程中的必然現象,不必耿耿於懷。且多半是苛責對方容易,忘卻自省的原因所造成。授教結果經驗到學生的成就感與回饋感,會帶來更大的的欣慰,值得珍惜。
在同一學校教了幾十年的書,重複了不知多少次的講稿,結果身心交瘁,漸生厭倦之感,覺得要改變環境。在1992我五十四歲的那年,便開始尋找新的教職。我以前曾在政大歷史系任教過三年,也具有教育部頒發的紅皮教授證,便與當時系主任張哲郎教授聯絡,遵照應聘條例,正式申請當時有空缺的歷史系所教職。同時我也向塔科瑪社區學院上公文,要求批准我五十五歲得提前退休申請案。兩者都先後通過。因此在1994與1995年的暑期,政大期終考一結束,我就匆匆飛回塔科瑪教暑期班,相當忙碌。
從1993到2002年,我在政大歷史系所服務,所開的課程以西洋史與俄國史為主。另外則是研究生們難以忘懷的英文西洋史學名著選讀。我記得王文隆同學幾年後,仍提起過這門課,也難忘黑妞(對不起,沒有歧視之意,只是想不起大名)唉聲嘆氣的無言抗議。
那幾年是我教學生涯中,最愉快的日子。它不但滿足了得與老同學,老友們再度歡聚敘舊,與往昔同學們再互相切磋,討論新知的宿願。更重要的是享受濃郁的鄉情。尤其是看到往昔學生們在歷史或其他領域中的成就,更是欣慰無比。
1998年春季突發心肌梗塞症,需要治療。當時我隻身在台,歷史系的揚凡逸同學多次來家相陪,以防萬一。來回診所, 開車去機場乘機返美醫療等瑣碎事,全靠輔仁大學周雪舫教相助。特別感謝。病癒返台,深感體力逐漸衰退,乃決定在2002年我65歲時退休。除了我以外,江金泰老師也同時退休。周惠民主任特地在系中為我們辦理歡送會,晚間又在天然台湘菜館擺宴。9月離台,開始我的第二度退休生活。
在台灣忙碌與熱鬧的生活,立即被塔科瑪的寂靜所提代。 由於子女們都已成家就業,搬到它州居住。 剩下我們兩老獨守故居,倍覺冷清。此地是個安全的住宅區。環境優雅,鄰近海灣,故空氣新鮮。 我保持每週五日步行50分鐘的習慣。但不去健身房,也不去練彎腰撇腿的瑜珈術。
雖然在美國的退休生活平淡無奇,但不刻板;雖有時寂寞,也不孤獨與世隔絕。每月第三個星期三,與美國教書的老同事們到各地小館餐聚一次,此處有幾位從師大附中就同班的老同學,也不定期的聚會與旅遊。我們是師大附中第一屆的文理實驗班,六年都在一起的同學,關係特別密切。在2006年從台灣與國外各地回台的同學,聚集在附中校園,同唱校歌, 慶祝我們畢業50 周年的紀念,並成立了獎學金基金會。
我們更殷切盼望的是從台灣來的老友。每次張哲郎老師與林能士老師來西雅圖探親時,總找機會見面歡聚,分享台灣老友們的近況,聊解鄉愁。有機會還可以打小麻將,我總是輸。
退休後的最大成就,是在2004年2月終於寫完了拖欠已久俄國史,交與三民書局出版。這是我花了好幾年亂敲電腦鍵盤的成果,相當自傲。打電話到明大向老師們報告成果,他們都說應該回母校慶祝。我真的飛往明大,親手把書獻上。此外, 承歷史月刊虞社長的邀稿,曾寫了幾篇小文章刊登。
我起居生活有規律,早餐後一定先閱讀紐約時報,這是我三十幾年的習慣,向來沒有改變過。然後在電腦上閱讀其他的報章雜誌。我本是時代週刊的忠實訂戶與讀者,但漸漸發現水準下降,且寫專論的作家被發現經常剽竊他人作品而離職的醜聞後,我就罷看了。原先也看英國報導比較客觀的BBC,但自從英國媒體醜聞頻頻傳出後,它也成了犧牲品。我也不喜歡看CNN,它的新聞報導過于聳動,好像世界就要毀滅的樣子。
為了不要與世隔絕,我申請去醫院與博物館做義工。醫院的工作較繁忙,有時候要推輪椅幫病人到各處侯診,遇上300磅以上坐輪椅的病人時,真是力不從心。便自動辭去了這份工作。 但直到現在仍繼續每週去華盛頓州立歷史博物館,講解陳列品與訪客交談。交了許多新朋友,也學習了不少新知識。
此外,我參加了讀書會,每月閱讀一本紐約時報推薦的暢銷書。像學生們一樣,每到討論的前晚,還緊張的開夜車惡補。 兩年來,不知不覺的讀了好多書。譬如早已度讀過Dan Brown 所寫的 The Da Vinci Code (達文西密碼)外,進了讀書會後,陸續的又讀了Angels and Demons,The Lost Symbol, Inferno,現在正預約 Deception Point,Digital Fortress。多產作家John Grisham 善寫律師出庭辯論的小說, 內容錯綜複雜,常有出乎意料的結局。好幾本書已被拍成了電影。到目前,我已經看了他十部以上的書,現在預約他今年才出版的Gray Mountain。另一位暢銷書的女作家作家Jodi Picoult著作更是豐富,前後寫了28本小說,在 35 個國家有翻譯本,總共發行量已到達四千萬冊。她對書中主角面臨選擇重要決定的矛盾困局,複雜的人際關係,都有細膩的描寫,很容易博取讀者的同情心。My Sister‵s Keeper (台灣有翻譯本!?也拍成電影)是讀書會最受歡迎討論的作品。但看多了,覺得她的作品內容漸趨公式化,商業考量也越來越重,有些反感。不過,停頓了些日子後,我還會繼續讀她的作品,現在正在預她的新作Leaving Time。
現在讀書真是方便,電腦打開,上了網站,甚麼樣的書籍與資料都瞬即可得。Gutenberg的網站可以免費下載中外古今的典籍;亞馬遜網站也是如此。公共圖書館提供同樣的服務。 但我絕沒有挾洋自重,照樣讀中國史籍與文學。也沒有疏忽近代的作家。最近讀了齊邦媛老師的巨流河與最後的黃埔: 老兵與離散的故事,也常上百度網站,找尋可讀的書。 莫言的小說, 也是從網站下載看完。
讀台大研究所時,選過李宗桐老師的資治通鑑,最近在網站上重讀胡三省註的版本,真是方便。 要參閱其他的註解本,只要轉換網站,便能立刻找到所有的有關的資料。 現在閒時讀書隨興而致,可讀可放,既無限期,更不必考試, 是一種享受。
舊書捐棄殆盡後,被我命名為棄書窖的地下室,突然空間擴大光线充足。 我就把它改裝成一間設備充足的電腦化工作室,有兩部電腦,電話, 影印傳真機,多頻道電視, 開水機,IPad, I-Phone 等樣樣俱全的老人玩具。 電視一打開,整個宇宙立刻呈現眼前,轉台到每月只繳10塊錢的NETFLIX頻道,可以看所有電影和連續劇。 換到娛樂頻道, 我欣賞我喜愛的京劇,聽醉人的唱腔。 但我法忍受韓劇的無聊,也不看千篇一律的綜藝節目,更不忍目睹呲牙裂嘴大聲咆哮的說客們。 我獨自在此讀書, 工作,打瞌睡,不受外界的干擾。
過了五年這樣安逸與寧靜生活,漸感無聊。到了2006年卻凸起高潮。 那年我這正好七十歲。輔仁大學大學歷史系主任雷俊玲教授邀請我去擔任半年(8-12月) 「卓越計畫」的客座教授, 條件是所有課程必須全程以英語講授。我立即答應接受這湊巧是七十歲生日的大禮。 計畫8月到校。曾在台灣指導過寫作論文的周雪舫(現輔仁大學歷史系教授)和譚桂戀(現政戰大學教授)同學,獲悉我即將返台的消息後,便立刻熱心的幫忙找出租公寓,張羅家常日用品,讓我一到台灣就有舒適居住處。特別感謝他們。
我在輔仁大學部開古希臘史,研究所開的羅馬史與文明衝突專題研究。講課與閱讀全是英語,大學生一開始不習慣聽英文授課,但很努力嘗試。我要求他們在期終時,要分組用英文來朗誦柏拉圖的最後申辯錄 (The Last Apology)。並要用英文表演希臘悲劇Oedipus the King。那天到臨時,學生們居然自動的安排了道具,也換上了希臘式露肩長袍。很認真的把劇中人的對話,用英文大聲的朗誦了出來。看到這群孩子有如此強烈的學習感,在這麼短的日子努力克服了說外語的恐懼感,令我感動。
研究所的學生則努力做研究,用英文寫作每三週要交的論文。 其中一位原來是法文系的鄭智鴻同學,後來出版了《雅克.勒高夫的法式新史學》,(The French "New History" of Jacques Le Goff)。 非常感謝他還記得我,特地寄這本大做給我。
我前後在輔仁大學兼課兩年多,每次都很珍惜同仁們的融洽氣氛,同學們認真學習的態度。這次輔仁大學的半年客座教學,替我的教學生涯,替我畫下了美麗且值得懷念的句點。 接下來的就是回美國,繼續過類似幾年前的寧靜退休生活。
孩子們知道我有乘在有生之年,去歐洲親身驗證下幾十年來在課堂中講過的歷史,憑弔破壁殘瓦的古蹟的願望。2014年8月是我們結婚50 周年紀念,於是他們合夥,送了我們一起去歐洲度假的禮物。全家十四口人 先在在羅馬機場會合,在羅與威尼斯遊覽一週後,坐郵輪沿亞得里亞海南下。導遊們的駕駛與解說下,瀏覽羅馬城,到過人獸或人與人決生死的Colosseum (競技場); 到過羅馬廣場(Roman Forum) 幻想著馬克。安東尼(Mark Anthony,83-30 BC)在凱撒被刺殺後發表煽動演說時的情景, 遙望過母狼乳育羅馬城始主的孿生嬰兒處的古墟。羅馬城內到處都是名勝古蹟,不親自到此,無法想像帝國的偉大。花了一天的時間去梵諦岡,導遊詳細介紹它的發展經過,解析偉大的建築與雕像。富麗堂皇的教廷,能獨掌大權,控制帝王與百姓達千餘年之久,確實有其歷史因素。進入人山人海的西斯廷禮拜堂(Sistine Chapel),觀賞當代有名家門的藝術傑作。尤其看到米開蘭基羅的創世紀與最後的審判壁畫,真是天斧神工,令人讚嘆、不止。
我們乘高鐵從羅馬到威尼斯。到達後,當即有一位大學教的導遊迎接我們,授講解威尼斯共和國的歷史與其獨特的行政制度,帶我們去參觀建築宏偉的總督府(總督叫Doge)。然後參拜聖馬克大教堂 (Saint Mark‵s Basilica),當天大雨臨盆,來自各地的教徒,仍像潮水般地擠入禮拜。威尼斯比羅馬幽靜的多,划槳慢行的鳳尾小舟 (Gongdola),在運河中來回游駛,岸邊一小杯的濃郁咖啡加上一片提拉米蘇蛋糕,真是天上人間。
從威尼斯港登船,開始南行駛進入愛琴海域,沿途停留克羅埃西亞的杜布羅夫尼克 (Dubrovnik),希臘的雅典,土耳其的艾飛索斯/庫薩達斯(Ephesus/Kusadasi),再在克羅埃西亞的斯普里特 (Split) 瀏覽皇宮古蹟後返航回威尼斯。 雅典是希臘古城,也是歐洲文化發源地之一,古蹟廢墟處處皆是。我們去博物館參觀, 面對用大理石所雕人物,鳥獸,精確地似乎栩栩如生都活回來了;瞻仰建築在山頂的衛城(Acropolis),眾神廟Pathenon 及用大里石所雕刻出的雅典娜女神,看到並列的石柱時, 忽然想起在哲學 課中所講過的黃金比例(Golden Ratio)。
土耳其的艾飛索斯/庫薩達斯是個美麗的海港,混合著歐亞文化。參觀古蹟時,與導遊閒聊土耳其歷史,他忽然說我長得有些像他們來自烏拉阿爾泰山域的祖先們。我說在中國的史籍記載中,這些民族被稱為突厥,他似乎忽然大悟,知道這可能是為甚麼被叫為tuchi(土其)原因。我做醫生的女婿聽了說,原來學歷史這麼有趣。為期兩週的跨國旅遊,看到與學習了許多書本上得不到的知識,打破了獨尊自己文化的狹窄世界觀。 應了句想到「活老學到老」的這句話的道理。
我即將進入八十高齡,身體尚稱健康,行動自由,食慾正常,生活悠閒快樂,且絕不落伍的吸取新知,深為自己慶幸。當天和日暖陽光高照,興緻來時,我還會偕老妻開著雙座揭蓬的老爺跑車,騁馳在五號公路上,享受「老之已至」的樂趣。
賀允宜, 2014,11 月,21日,Tacoma,Washington